已有千余年历史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是我国古代人物画的经典之作,现保存在故宫博物院。长时期以来,人们大都认为《夜宴图》是五代时期南唐著名人物画家顾闳中的作品。
这里不妨先对《夜宴图》作一简介。此名画是以南唐中书侍郎韩熙载的生活轶事为题材绘制而成。
韩熙载(907—970)字叔言,山东北海人,唐末进士,是一位北方贵族,因战乱而携家人南渡,初居镇江,后被南唐国主李璟征用、移居南京。后主李煜继位时,南唐国势不振,防务空虚。而北方的宋王朝则在取代北周后急速崛起,宋太祖赵匡胤雄心勃勃,东征西伐,开拓疆土,有志统一华夏。李煜对自己小朝廷的存亡忧虑不安。对于干练强悍的韩熙载,李煜想授其为丞相,统领军政事务,却又不太放心,心情十分矛盾。而韩熙载也意识到表面上虽受恩惠于南唐朝廷,但毕竟是北方人,也无意为官。身处逆境的韩熙载,为了免遭猜忌而惹祸上身,不得不在政治上尽量避免与朝廷发生冲突,明哲保身,并在生活上以疏狂放荡、纵情声色的方式,去转移同僚的视线,蒙蔽朝廷的耳目。李煜以为韩熙载生活太放荡,出于“爱惜其才”,想通过图画对韩熙载起规劝作用。
据《宣和画谱》记载:当李后主得知韩熙载在其建于京城南郊一山岗(后改称韩府山,至今仍存)上的府邸里“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糅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的消息,便命顾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这就是《韩熙载夜宴图》的创作原因。
《夜宴图》为设色绢裱本,高28.7厘米,长335.5厘米,堪称古代人物画巨制。它绘写了中书侍郎韩熙载夜宴宾客作乐情况。全卷右起是抚琴、观舞、休憩、赏乐、调笑五段,既可独立成章却不互相关联,画面用色浓重、绮丽、结构别致精巧。布局颇具匠心,显示出作者的深厚动力和高超的绘画技艺。
除了《宣和画谱》的记载,在我国多种文化史、美术史、绘画史著作中,几乎都认定,《夜宴图》是五代南唐画家顾闳中的作品,如近些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史》、《中国文化辞典》在《夜宴图》条目中都明确称作者为顾闳中,似已成了定论。
但也存在个别例外,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绘画史图录》62页录《夜宴图》,后面缀了“宋摹本”说明中提到无款印,相传为顾闳中所作。这便是为有所存疑留了余地的一种说法。
其实,自从清末至民国时期,就有一些书画家、收藏家对这一说法提出怀疑,如吴昌硕、王一亭以及黄浚、梁鸿志等都依据这一千古名画的风格特点推测《夜宴图》更可能为宋初汴京宫廷画院的某一位南京籍人物画家所作,只是吴、王两位大画家和黄浚的相关见解过于简略,只是一两句话而已,如王一亭在答日本美术评论家白鸟库夫提问(刊登于1917年2月上海申报副刊《绘画纵论》专栏)时称:“吾研究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似觉画风不同于顾闳中的另二幅传世作品《游天阙山图》和《春游望江矶图》故存疑至今。”40年代初梁鸿志在日本兴亚院出钱办的《东亚文化》研究会月刊上撰文称:据他反复考证《夜宴图》作者应为晚于顾闳中30余年的北宋人物画家李喻谷所作。梁氏这一学术观点很少受到文化界关注。
其实梁鸿志的见解还是有参考价值的,更何况像吴昌硕、王一亭等知名画家也持有大体相同的见解。最具有说服力的则是我国现代名作家沈从文依据他出版于70年代末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正式出版时改名为《中国历代服装史》)一书中对宋代人物服饰的记载得出的结论:南唐顾闳中不可能画出《夜宴图》,作者应为宋代画家。
沈从文自上世纪50年代后期起便被迫中止小说创作,转而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工作。他得以欣赏到浩瀚如烟海的各类文化藏品,眼界大开又以智慧之心研究我国秦汉迄至明清二千余年来男女服饰演变的历史,穷首皓经,立论严谨。此书一经出版即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
故而,沈老生前对《韩熙载夜宴图》作者为顾闳中一说的否定,着实很有分量,尽管这也只是一家之言。而由于种种原因,沈老的见解可说也是鲜为人知……
为什么世人会认为《韩熙载夜宴图》作者为顾闳中?
这儿不妨还是先从顾闳中说起。顾闳中约910年出生,980年逝世,五代南唐画家。
明代中叶杭州书坊刊刻出版的《吴地丛谈》中就记载:顾闳中,阳羡(今苏南宣兴)人,父为乡间画匠。南唐初期,顾闳中来到都城南京,应瓦官寺住持之邀住入该寺,帮助修补正殿已残破褪色的佛教经卷故事壁画,名闻都城内外。
南唐后主李煜于宫城南侧丽虹桥畔辟建御画院,封顾闳中为侍召。顾闳中经历年磨练钻研,擅长人物绘画、常奉召进入深宫,现场绘制盛大的歌舞娱乐场面,画出《游天阙山图》等多幅山水人物画,很受后主赞赏。他发扬了起始自唐代中期一种纯用线勾不设色的“白画”艺术,创造出一种“行云流水有起倒”的白描线条,能精确地表达人物的状态和神貌。
由于他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他的人物画立意新奇,不落俗套,有着较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总之,顾闳中堪称五代南唐人物画高手,但他的作品传世者极少,像前文所得《游天阙山图》、《春游望江矶图》等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便不复再出现,估计已毁于抗战烽火。后人大都将《韩熙载夜宴图》列为顾闳中的唯一传世作品似也合乎情理,不足为奇。
对这一传统见解及看法提出颠覆性挑战的代表人物是梁鸿志。
梁鸿志是福建长乐人,早年有过举人功名,毕业于京师大学堂,1912年梁氏任北京政府政务院外事科长,并兼任日本人投资参股的亚细亚日报编辑。抗战初,梁氏公开附逆,当上南京维新政府行政院长兼交通部长。1940年3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傀儡政权。取代了维新政权,梁鸿志改任中央监察院长,1944年11月梁氏又改任伪中央立法院长,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后被捕入狱。
梁鸿志闲暇时爱好古董字画收藏,利用职权豪夺巧取,积数十年努力,已拥有近万件古代珍玩玉器和字画古善本秘籍。当时,日本不少收藏家利用侵华战争造成的有利环境进行掠夺。为鉴识文物,他们常向梁鸿志求教。
那一段时期,梁鸿志对唐宋以至明清七十余幅有影响的名家字画的真伪提出自己的鉴识看法,大多言之成理(当然也存在一些误谬)。他择其精要刊登于南京伪中华时报“文艺纵论”版上,稍长的文章则发表在东亚文化研究会的月刊上,其中就有他对《夜宴图》作者的研究。梁鸿志称:经他考证,《夜宴图》作者不可能是顾闳中,而是李喻谷。
李喻谷是李后主一位远房晚辈族亲。开创南唐帝国的李昪,祖籍江苏徐州,战乱中被后梁将领徐温收为养子,改名徐知诰。李喻谷的曾祖父与村中百余族人南下投奔他,在徐知诰麾下任军士长。后来徐知诰发动兵变,囚禁了吴王杨渥,改名为唐(南唐)祭拜天下,并改复姓名为李昪。随同他改徐姓的百余族人均复李姓,且都受到重用。李喻谷祖父李业昌当上永明殿承宣使,他的父亲李年才爱好绘画,也曾被选入御画院。
梁鸿志据他掌握的南京刻本几种史料推断,李年才(李喻谷父亲)曾被李后主李煜秘密派入韩熙载府邸充当耳目,了解情况。公元975年,宋军大举南下,灭了南唐。李年才夫妇和幼子李喻谷在这次战争结束后被当作俘虏宋军押往汴京,为宋朝效力。
李喻谷受家庭文化熏陶爱上了绘画而且其艺术天赋远超过其父。他父亲显然一直深深地怀念风和日丽的江南故乡,其怀旧情绪和对往昔富足闲适的宫廷生活的追忆定然影响了李喻谷的思想感情与画风。以他的出色的画技和对“江南佳丽地”的印象,完全可以画出流传至今的《夜宴图》。
梁鸿志当年文章中还有一个论据也值得提一提。那就是他就《夜宴图》与传世极少的北宋初期的人物画如《闸口盘车图》、郝澄的《人马图》、《武宗元的《朝元仙杖图卷》和宋人摹的《北齐校书图》、《宋太祖赵匡胤》等进行比较,发现它们在画风用墨线条皱折处理上均颇多相似。其中如《宋太祖赵匡胤像》中画人物的脸部神情的描绘与《夜宴图》中画韩熙载的描绘几乎如出一辙。用笔粗细简略有致,勾画出画主的犷悍中不失温厚的性格,都迥然不同于稍早时期五代南唐画家顾闳中等人的画风。
当然,这也只是梁鸿志的一家之言,完全不必当作一种定论。
最后,要说到沈从文的看法。
据收藏家林波回忆,1979年冬天,花城出版社总编、收藏家苏晨一同去拜访沈从文老人,和他商量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联书店联合出版《沈从文文集》的事。沈从文那时还住在北京小羊宜兵胡同。
他们进入沈老的书斋兼小客厅里,开始了他们的围炉品茶夜话。谈兴正酣时,有人给沈家送来了一本长三开的古画挂历,内中选印了《夜宴图》。苏晨取过来翻看,随口问了沈老一句:“您看论定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南唐顾闳中的作品,这靠不靠得住?”沈老摇摇头摆摆手说:“靠不住,靠不住,这画根本就不是五代南唐时候的画。”接着,他又说道:“不能光从纸张、印张题款、装裱等去判断。现在的人不也能找到乾隆玉版宣纸和那时候的墨作画?我看最根本的还是要认真研究画面的内容。”沈从文又表示,宋代诏令规定:“南唐降旨,一例服绿”。他又指给苏晨等客人看图上侍从等人多作“叉手示敬”的姿势,这也是宋代制度,不是五代南唐时候的制度。他认为无须多说,就从他指出的这两项,也可以断定是宋初南唐以后的人所作。
沈从文的判断显然很有说服力。我们再证之以沈从文的权威性著作《中国历代服饰史》中对五代南唐和宋代官民日常服饰的介绍也可看出明显区别,如书中称南唐男子的穿扮系沿袭南朝的服饰习惯,官员戴小冠子再外加上纱帽叫纱笼冠,男女通用。南唐很多官民还喜穿袴褶,即一种对襟褂喇叭裤套装,上身短袖衣,下为薄喇叭裤,有的在膝弯处用长带扎住。而在宋代官员戴长脚幞头帽穿圆领大袖袍衫,显得拘谨质朴。女子一般都梳高发髻,戴高冠穿窄袖对襟褂衫,下穿长裙,足穿弓鞋。
王亭、吴昌硕及梁鸿志等人的看法和沈从文的见解及其传世名著很有助于我们破解《夜宴图》作者之谜,而且也有助于我们广大收藏爱好者拓展思路,不论怎么说怕动脑筋怕思考问题,随大流人云亦云的态度似乎总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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